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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树林(小说)
2018-10-09发布 287浏览
佟琦Lv15

21篇游记,25粉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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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经有一个地方的人相信,人死之后会变成树。那个地方确切地说是一个村子,村子四周被绿树环绕,据说,这些树都是由死人变的。村子不大,所有人家加起来不超过百户,村子的一头有一座庙宇,里面住着一些终日穿黑衣服的出家人。他们全是哑巴,工作除了祈祷之外就是处理村子里新死的人。
每当谁家的人死了,寺庙里就会敲响大钟,然后这些穿黑衣服的人便会排成整齐的队列,默默地走向那户人家,将尸体抬起,向村外走去。居民们看着他们的背影,直到他们消失在村子的尽头。没有人知道他们把尸体抬到什么地方,只有那终日不绝的钟声提醒着人们又一个生命永远地消逝了。当他们回来的时候,每个人都两手空空,没有骨灰、没有遗物,没有关于那个死去的人的任何东西。也因为这些人全是不能出声的哑巴,所以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。可就在这时,村子四周的树林里总会长出一棵新的 大树
因此,千百年来,居民们称这片树林为人树林。
经年累月,村里的小孩儿变成了青年,青年变成了老人,老人最后死去,因此,人树林一年比一年扩大,村子也仿佛越来越小了。现在,没有人再能分清哪棵树是新长出来的,而哪棵树又代表着谁。
我从小便在这个村子里长大,从有记忆的的时候起我就和奶奶一起生活,我不记得父母的模样。在我的记忆中,奶奶是不相信人树林的,她认为人死之后会变成小鸟、小狗或小牛之类的活物,而不会变成一棵一动不动的树。她认为人这一辈子如果不积德行善,那来生会变成一头在田间劳作不息的牛;而如果有善心善行,那会变成一只鸟,因为鸟是比较自由的。虽然不相信人死之后会变成树,但像村里所有的人一样,奶奶视人树林为圣地,也非常尊重那些穿黑衣服的出家人。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便隐隐感觉到,在最后的时刻奶奶是不会拒绝他们把她也抬走的。
在我的童年,人树林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宫,是我和其他小伙伴的天然乐园。我们常常在里面一玩就是一个下午,那些嬉闹声在巨大的树木间回荡,静极了。有时我们玩捉迷藏,往往从一声脚踩落叶的吱嘎响声中能立刻判断出某人的方位。我还记得那里面有几棵极粗的树,我们几个小伙伴手拉手才能将它环抱住,树干干云蔽日,树身上贴满厚厚的一层苔藓,用手一摸粘了满手的绿色。有时我仰望这些树,看到它威严地耸入天空,小伙伴们都跑远了,身边越来越寂静,这时,我分明感到它在一动一动地呼吸。
于是我也赶快跑开了。
一个人的时候我从来不敢进人树林,总觉得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你。越往里走心里就越发毛,突然,一阵莫名的恐惧猛烈地向我袭来,我终于放弃了之前所有的勇气,头也不回地就往出跑,一口气跑回了村子。天黑了,有风吹过人树林,发出了像海浪一样汹涌的呜呜声,我躲在被子里,想象着那无边的黑暗里正在发生的一些可怕的事。风声越来越大,好像将要穿透我们的房子,连整个村子都要被它淹没,恐惧使得我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不敢露到被子外面。这时,只有奶奶坐在我的床边,她那温柔的手暖暖的,使我感到安全,渐渐地我就睡着了……
我对奶奶说出了这种感觉:“人树林很阴森!”
奶奶笑了:“你小小年纪还知道‘阴森’呐?”
我说:“反正我不喜欢那里。”
奶奶有些不高兴:“人树林是咱们的圣地,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它就有,我妈妈的妈妈这么大时候,它也有,它保佑着咱们呢!”
“可是您不并不相信那些传说,不是吗?”
奶奶显得有些若有所思。
“……可是这些事谁又能说得好呢?我们总得有些寄托。”
“可是您说,您的妈妈,还有您的妈妈的妈妈,她们现在在哪里?在那里面吗?”
奶奶望着窗外远处的人树林,好像在回想遥远的往事。
“我也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……”
一年又一年过去了,我从小孩儿长成了少年,奶奶的岁数也越来越大了。随着我的长大,奶奶老了。她的胃口不如从前,也没了原先的活力,时常几个小时几个小时躺在床上休息。不知是不是从这个时候开始,奶奶越发相信起人树林来。她有时会用一种并非询问的语气问我:“你说人死之后真的会变成树吗?”有时她又说:“人一死怎么就没了呢?跑哪儿去了?……不过变成树也挺好……这样我就能看到你长大成人了。
我问奶奶:
“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?”
奶奶把我拉到跟前,抚摸着我的头说:“很快!”
奶奶笑了。
寺庙的钟声再一次敲响,响了整整一天,我知道又是有人死了。
我一整天没有看见奶奶,傍晚时奶奶才回来,她眼睛红红的,像是哭过。
“奶奶,您去哪儿了?”我着急地问。“您怎么了?”见奶奶没说话,我又问了一句。
可奶奶并没有回答我。
“是老张去世了吧?”奶奶说。
“……是的。”
死去的人的确是老张,他是一个性格暴躁的老头儿,为人却很孤僻,无儿无女,死在家里好几天才被人发现。
“您怎么知道的?”
奶奶没有再说话,她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屋子。
那天以后奶奶一直一副有心事的样子,有时她一个人待在屋里发呆,有时却哪儿也找不到她。我担心起来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
后来,在我不断地追问下,奶奶终于告诉了我。她说在老张死的那天,她去了人树林。
“我见到了那棵树,”奶奶说,“她就是我的妈妈。”
我浑身一阵哆嗦。
“怎么可能呢?!”
“没错,就是那棵树……我终于又见到她了……”
奶奶告诉我,那天她一个人在树林里走啊走啊,远处的钟声不断地响着,她不光见到了自己的妈妈,还见到了自己妈妈的妈妈,以及很多人。后来她还意外地发现了一棵树长得很像老张……我再也听不下去了,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相信人和树能有什么相似之处。但奶奶的态度是那样严肃认真,她还提出第二天带我去看看。
第二天,我跟着奶奶进入了人树林,使我吃惊的是奶奶比我更加熟悉这里,走了半天我已经迷路了,可奶奶却仍然自信十足地走着。在路上,奶奶指着一棵格外笔直的 大树 说,这就是我们原来的老村长。老村长为人耿直,当他死去的时候全村人都在伤心。奶奶告诉我不知为什么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它。
奶奶还指给我看一棵歪脖树,说那就是罗锅李变的。还有一棵树的树身结满节子,奶奶说这是麻脸刘。可在我的印像里从来没见过这两个人。“当然,”奶奶说,“这些人在世的时候连我也才只有你这么大。”她抚着我的脑袋说。
我也看到了老张。这棵树不和任何树挨着,独自长在一处空地上,而且树身扭曲,伸向天空的枝桠张牙舞爪。真是一棵怪树,我心里嘀咕道,没敢再往前走。我仰头看了看身边的奶奶,她没有说一句话,我看到她在祈祷着。
之后我们继续往人树林的深处走,可是我仍然是一头雾水,不能想象这些树都是些死人变的。奶奶拉着我,我们踩在长年累月聚积在树下的一层厚厚的枯叶上,脚下发出清脆的破裂声。一棵棵树划向我们身后。我回头偷偷地看了一眼,那棵“老张”还有其它的树依然静静地立着,离我们越来越远了。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紧张。我不自觉地又回过头去,这时“老张”、还有它近旁的树仿佛都摇摆起来,一个个枝桠纷纷活动着,连我身边正在经过的树也都动了!林子里同时吹起一股股呜呜的风。我感到整个人树林像是活了!
我害怕得抓紧了奶奶的衣袖,叫道:“奶奶,快带我出去!快带我出去!”
我拽着奶奶眼睛都不敢睁地就往出跑。
那天我没有见到奶奶的妈妈,以及奶奶妈妈的妈妈。
自此以后我也再没去过人树林。
奶奶像以往那样长时间地躺在床上休息,不说什么话,关于人树林,她再也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。人树林,虽然就围绕在我的周围,但渐渐地,那已经是属于我童年的记忆了。人们出生,人们死亡,穿黑衣服的出家人人来人往,我已不再想它,只有这个村子还静静地存在着。这一年,我终于要出门工作了。回首二十多年,从小到大,我一直是和奶奶一起生活,我和她从来没有分开过。现在我要出门工作了,在奶奶眼里,我是否算长大成人了呢?奶奶曾经盼着我长大成人,如今,奶奶感到欣慰了吗?
当我第一次交给奶奶我的工资的时候,虽然她表面上没表现出什么,但我知道,她心里是多么高兴。我说我每个月都要把工资给您,可奶奶说不要。但我还是给,有时奶奶收下了,有时却怎么也不收,但我明白无论收下还是不收下,奶奶都是高兴的。
我想,我和奶奶还有那么多日子要一起过,我一定能为她作得更多的。我现在已经有能力报答奶奶了。我们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,我还要把奶奶接出人树林,让那从小到大笼罩我们的树林远离我们。
可是,奶奶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好了。
奶奶的胃口越来越差,有时刚刚吃下的东西过一会儿又会吐出来。每次饭后奶奶都直挺挺地小心坐着,她害怕反胃,当她终于抑制不住呕吐,喘着粗气缓缓抬起头来的时候,我看到她眼里的泪花……
每个月医生都要来几次,然而病情却时好时坏。
直到有一天,奶奶突然从床上坐起来,说她肚子胀得厉害。
医生说,奶奶得了肝癌。晚期,说这种病活不过三个月。
在黑暗中,我躺在床上,又一次听到人树林里传来的呜呜声,这声音似乎比以往更加阴森恐怖。我想着奶奶,想着奶奶的死,我意识到死亡就是我永远见不到奶奶了。而我再不能将工资给她,让她高兴。奶奶在隔壁睡着,对于自己的病她还全然不知,可奶奶您知道吗?等待着您和我的未来三个月将是多么的沉重!当您无意中说出“我马上就会好的”,您的语气是那么自信,您可曾看到我跑出去流泪。
那一晚我哭了,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只是眼泪不住地往下流。从人树林传来的声音像是有千万人在低语,风声逐渐淹没了村子……
奶奶相信自己会好。确诊之后她还主动出去散步。当我看到她费力地走出家门,我心如刀绞。我不能告诉奶奶得的是什么病,我不能。我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。那一次散步之后奶奶就再不想去了,她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昏睡。床上的被子一直没有叠,因为她醒着的时候很少。看到睡着的奶奶的凌乱的头发,看到她一天天虚弱下去,我却什么也帮不上。然而从前奶奶是那样干净利落,头上永远没有一丝乱发。有一天奶奶醒来后坐在床边,对我说:“我都睡傻了……”可我能作些什么?我害怕黑夜,怕奶奶在黑暗中难受地醒来。奶奶是不是又吐了?她疼吗?她的肚子胀吗?可我逃避着,我没有勇气进去看看,每天我的心都像刀割一样疼痛。我只会缩在自己的屋子里,一遍一遍地祈祷不要让奶奶受太多的罪。黑暗里,我躺在床上,想着此刻的奶奶正一个人和魔鬼一样的肝癌在一起,我多么希望我能坚强、勇敢一些!走出去握住奶奶的手,就像她当初握住我的手一样,陪她一起承受这一切!可是我没有,我逃避,我甚至希望……奶奶的痛苦能快些结束……
之后的一天,我看到奶奶坐在床上哭了。
她伤心自己为什么总也好不起来。
看到奶奶流泪,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,扑倒在奶奶的腿上呜呜地哭起来。今后,这样的拥抱还会再有吗,今后……
奶奶的脸渐渐地出现了一层锈色。她现在吐的全是一些暗红色的液体。虽然奶奶什么也不说,但我能看出来她已经明白。奶奶已很少再跟我说话,她这唯一的、懦弱的孙子。她总是眼帘低垂,呕吐过后再沉默地躺回到床上,陷入昏睡中……
那天我回来后医生告诉我:你的奶奶支撑不了多久了。
三个月不到奶奶死了,她是在倒气时被一口痰卡住去世的。即使我使出全部的力气叫喊,即使我使出全部的臂力拥抱,我也留不住奶奶的离去。她的身体迅速地变凉。血液静止了,原有的肉色顺着指尖快速地褪去,经过胳膊,经过面颊,经过奶奶的全身。正如灵魂流出身体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没有生命的暗青色。这时我发现我已浑身湿透,但却没有了泪水。
穿黑衣服的出家人来了,塞了满满一屋子,是我看着他们把奶奶抬走的。队伍穿过了村子,路两旁的人们沉默不语。在钟声里,队伍消失了。奶奶就这样离开了我。
回到屋里,这时我才切身地感受到奶奶的死对我意味着什么。屋里全是我和奶奶共同生活时的一切,没有了奶奶,以后我将永远地一个人生活下去。奶奶床上的被褥依然凌乱地堆放着,就像她刚刚起床出门散步,可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。我想念着奶奶,想着小时侯听奶奶说的关于对死亡的认识:人死之后会变成小鸟、小狗或小牛之类的活物,如果人这一辈子不积德行善,那来生就会变成一头在田间劳作不息的牛,如果人有善心善行,那就会变成一只自由的鸟。奶奶,您现在好吗?
一天,两天,我始终在屋里等待着,那些熟悉的陈设我没有搬动,依旧在等待奶奶回来。很多天过去了,我没有一点奶奶的消息。我知道,奶奶不会回来了,但我仍然不相信。
我需要寻找奶奶,寻找奶奶还在的证据。
于是我终于又来到了人树林,寻找代表奶奶的那棵树,寻找奶奶。
事隔多年来到人树林它立刻唤起了我童年时的记忆。人树林依旧,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。那棵我们曾经手拉手环抱的 大树 还是那样威严地耸入天空。我也能认出我们玩过捉迷藏的地方。最后一次来人树林是奶奶带我来的,那次我看到了老村长、罗锅李,还有麻脸刘和老张,此时我一一认出了它们。那一次从人树林里出来,还很幼小的我害怕得拉紧了奶奶的衣袖……可是我再不能拉住奶奶的衣袖跟她一起走了。奶奶,您在哪里呀?我一棵树一棵树地找着,可我知道它们都不是奶奶。此时的人树林已经不再阴森恐怖,它甚至变得亲切与光明起来,我觉得我忽然明白了奶奶的话:人树林是我们的圣地。这里所有的树都代表一个曾经的生命。
我走了三天三夜,在第四天近乎完全虚脱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奶奶。那棵树被微风轻拂着,在风中它所展现的各种姿态都分明在告诉我那就是我的奶奶。树干挺拔,枝桠在高处温柔地伸展着。
“奶奶,我来看您了。”
一说出这句话我便再也不能控制住我那在焦灼和痛苦下的感情,眼泪夺眶而出。
所有的痛苦都已经过去了,不会再受到病痛的折磨,也不再有伤心,奶奶,您现在已经超脱地站在这里。奶奶,您能认出我吗?您能原谅我吗?我搂住树身,脸颊贴在上面,任眼泪流淌。除了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外,我什么也没听见。但我知道奶奶一定听见了我说的话,因为我感到树身在我的脸颊上变得温暖起来。那温暖正如当年我害怕时拉住奶奶的手,她那温柔的手带给我的温暖。
一片树叶飘落下来,轻轻地抚了我的头一下……
“奶奶……”
我在树下哭了很长时间,久久不能离去。奶奶始终静静地站立着,沉默不语……

我相信,有一天我也会像奶奶一样,变成一棵树。
树身牢牢地嵌入大地,纵横交错的树根在黑暗中紧紧抓住泥土,汁液贯通着我的身体,千万片叶子在身上撑开;我时睡时醒,就在奶奶身边,一直站立着,似乎永远在等待。
我没有别的愿望,只希望自己能变成一棵好看一点的树,因为这样才能配得上奶奶的善良。
那时候,寺庙的钟声也会为我敲响。

佟琦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05.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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